忆王孙
忆王孙5
章五
东宫坐明堂,明堂烧高烛。
九重宫阙无不装饰着朱红锦纱,大红绢花。入夜后箫鼓礼乐不断,闻见是《贺新郎》,一会儿又是《朝天子》,热闹喜人。
月至中天时,太常寺派人于皇城四门大放焰火,与民同庆。
东风夜放花千树。
宝马雕车香满路。
凤箫玉壶鱼龙舞。
好一派皇家富贵,难得的人间胜景。宫墙外时时传来惊喜欢呼之声,似过年节般热闹。
东宫坐在灯下,望着盛装的太子妃。太子妃乃中宫内侄女,出身尊贵无比,正是良配。
太子妃在这样的凝视下羞怯不安,低垂着颈子。
东宫微笑,“卿不必紧张。”
太子妃年少,孩儿般心性,听东宫这般说,便大着胆子抬头来看他。
但见灯火下良人美如玉,神情温柔,双目含笑,便好似菩萨像一般可亲。可是菩萨像毕竟是死物,又哪得东宫这样触之可得的眉目温暖呢。
她惊喜地“呀”了一声,又觉得羞涩,用双手遮住脸。
只在指缝间偷漏出点点目光。
东宫微怔,失笑。
还是个孩子。
“卿在母家时有名讳么?”
“父母兄长唤奴作青女。”
东宫柔声道,“那孤也唤卿作青女,可好么?”
太子妃懵懂地蹙起眉,觉得东宫总该同娘家人是不一样的。可是东宫这样温柔地看着她,和她轻声细语地说话,她便忍不住什么都要答应他了。
太子妃点点头。
又觉得不妥,连忙补充,“听夫君的。”
说完了又面上发热,暗恼怎么叫得这样顺溜,显得不矜持了。
东宫一顿,摸了摸她的头顶,“青女今日累坏了罢?先歇着,明日尚有六宫拜见。”
他说着便起身。
竟是要走。
太子妃一愣,他不留在此么?可是这种话是如何都问不出口的,夫妻夜间要做什么,母亲同宫里的女官已经教诲过无数次了。她听着都觉羞人,怎么能主动挽留丈夫过夜呢?
“夫君……”她茫然地小声地唤,扯了扯东宫的袖子。
东宫垂眸,看见她发红的面色,似乎了然一切,微笑,“青女还太小了。”
她听懂了,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。
却还是没松开手。
东宫柔声问,“是怕黑么?便亮着灯罢,不妨事的。”
东宫唤来宫娥,低低嘱咐几声。
她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布着,不知何时松开了手。清秀温柔的宫娥们来来往往,她张望了片刻,只看见一个渐渐行远的高大的身影。
“太子妃安寝吧,“宫娥恭敬地说。
她闭上眼,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云端上一样。她快活地止不住唇边笑意。
夫君真是温柔之人啊。
东宫斜斜靠着朱栏,月华如水,细雪纷飞,那万千牡丹都已枯尽了。
牡丹娇贵,这一冬过去,怕是好些就活不过来了。
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,在三步外停了下来。
“他怎么样了?”东宫淡淡问。
“不大好。这雪落得急,宫人下不了山,栖霞寺也未派人送柴火上去。他用了冷水,今日发了高热。”
东宫抿唇。
若是朝堂上,公卿们见东宫露出这般表情,便要两股战战了。
来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东宫惊人的怒气,“唰”地单膝跪地,“臣失职,请殿下降罪!”
东宫没有看他,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,慢慢道,“孤是想他吃点苦楚,才没拦着中宫那边。但不想栖霞寺却如此没有轻重——储君大婚是普天同庆的大事,让住持进山里为孤祝祷吧,开春了再下来。”
等开春,怕早就冻死了。
来人却只俯首,“是!”声音便像寒铁那般,冰冷无情。
“说起来,沈炼,”东宫垂目,似笑非笑看着他,“孤还以为孤不在的时候,你会想尽办法讨好他护着他呢。毕竟当初你为了他对孤拔剑相向,即便后来诸多隐忍,这份情意也该还在。如今你却看着他受人欺凌,真是铁石心肠。”
沈炼俯身更低,一字一字,“臣年少无知,冒犯东宫。”
“他当时很信任你,求着你带他走,孤很惊讶——孤还以为他会去求三郎,没想到却托付给一个小小侍卫。”东宫微微一笑,“孤的四郎,向来天真。”
沈炼微颤。
终于不是水火不进。
是……那夜他轮值归来,见阖宫灯火通明,宫人如临大敌,俱皆候在寝宫之外。
他诧异地走近,却被傲慢的东宫宫侍拦住。
只听见一声声低泣哀求,似有若无。
他的心无止境沉下去。
他想起往日里东宫望着四皇子时,偶尔闪过的眼神。
那一刻惊惧愤怒令他忘了身份。他忍不住抓着剑便要硬闯,然而下一刻,诸郎将便包围了他,怒喝,“竖子无礼!”
无礼么。他脑海中空荡荡。明明里面那个人才是无礼啊。
天渐露白声渐消。
东宫跨出殿门,浅金袍服,衬得如初升旭日般光芒万丈。
东宫没有看见沈炼。
等銮驾去后,沈炼立刻闯进寝宫。
重重纱帘之后,隐约见横卧着一道素影。
他颤声道,“殿下……”
那人许久方才轻声道,“沈郎么。”
他几乎流下泪来,“是……臣来迟了……”
其实来的不迟,只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。
那人淡淡的,很平静的样子,“沈郎打些水来吧,我想沐浴。”
他忙唤人搬来热水,换了清净的熏香。
那人呆呆地坐在水中,从热水坐到冷水。
他实在看不下去,强行将人抱出来,擦干水,换上袍服。
那双冰冷的手蓦地抓住了他,紧紧的,颤栗着。
“沈郎……我们逃吧!”
这一逃,自然是无用之功。他们在内宫门便被拦下,锁回宫中。夜间东宫再度驾临,他从腰中拔出暗剑,直指天下储君。
东宫失笑。
那人按住了他的手,他回头来看,那人却看着东宫,低声地哀求,“兄长,饶了他罢。”
东宫微笑,“好。”
他自此成了那人的暗卫,行走于暗色之中,栖身于阴私之处。
那人不知。
无数日夜。
他看着那人被百般折辱。
三皇子手书被发现之时,东宫盛怒。大约寻常手段都显得轻了,竟笑道,沈卿出来吧!
他从梁上无声落地,跪侍榻边。
看见榻上那人的眼睛,从迷离到震惊到绝望。
他心中也生出绝望,乃至于对那人都怨恨起来。何苦这般看着他呢?他能做什么,这可是储君!
东宫伏在那人耳边低语,蛊惑一般,“四郎你看,这些人皆是不可信的……四郎是孤的……”
那人闭一闭眼,再睁眼看向他时,已是一片冰冷。
被翻红浪,鸳鸯交颈。
他垂首。
心如死水。
往事如风来往,沈炼面色苍白如死。
东宫瞟了他一眼,眼色微沉,“沈卿这幅形容,孤便要放心不下将四郎交付于卿了。”
君王之心,总是这般多疑。
沈炼立刻沉声道,“臣万死不敢觊觎皇室!”
说完,忽然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色来。
东宫蹙眉,“沈卿似有隐忧?”
沈炼犹豫道,“臣在山上,见到谢家的家臣出入。”
东宫不由绷直了后背。
声音却还淡漠,“谢家?陈郡谢家?”
沈炼低首不语。
东宫缓缓握紧手指。
沈炼低首。
慢慢、慢慢露出恶毒的笑容。
好似毒蛇吐信。
以不安为利刃。
以怀疑为暗箭。
以捕风捉影、似假还真为毒药。
向这颗年轻的君王之心布下天罗地网。
殿下,襄王有梦,神女无心呐。
元凌看着阶下五大三粗垂头丧气的僧人们,微微蹙眉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谢阮理直气壮道,“他们不是怠慢你么,好叫他们知道狗眼看人低的下场!”
僧人们抖了抖。
谢阮大声道,“现在便去山上采雪水来!只要松树和梅树叶上的,不积满这两大缸子,今日便莫吃饭了!”
雪水能积满这两大缸子,栖霞山早便雪崩了。
元凌皱眉,“莫要胡闹,你当栖霞寺是什么能造次的地方?”
谢阮看着他,认真道,“我不是胡闹。我听说你在宫里煮茶便用的这水,又不是为难他们。”
元凌亦看着他,认真道,“我煮茶只需一壶水。你采两缸来,不过是糟蹋天地精华。”
他转而对僧人们温和道,“便采一壶来吧,打扰师父们修行了。“
那些僧人们如何不欢喜,千恩万谢着走了。
他们一走,谢阮凑过来嘟囔道,“好人都叫你做了,看着顶好的人,一肚子坏水儿。”
元凌微笑,摸了摸他的发顶,“一会儿煮茶给你吃,好不好?”
谢阮甩了甩头,不满,“莫拿我当小孩子。”
元凌淡笑不语。
阳光照在他身上,显得很温柔。
谢阮呆呆道,“你真好看。”
元凌瞥了他一眼,懒得理。
谢阮道,“我先前这么说,你还生气,你生气真好看。你如今怎么不生气了?”
元凌好气又好笑,拍开他的头,“校尉大人,去为京城百姓做些正事吧!不怕御史弹劾吗?”
谢阮偷偷一笑,“我逃班了,让孟叟顶着呢!”
“……”
元凌转身回了室内。
谢阮疑惑道,“你怎么不理我啦?”
巳时已到,宫侍奉上佛经,请四皇子抄写为天子祈福。
这座宅院修筑的十分精致,以桐木为走廊,以紫竹为栅栏,每一间都垂竹帘,想来之前的主人是位清雅之士。宫侍在书房点起暖炉,又推开梨木门,怕闷坏了皇子殿下。书案摆放在门口光亮之处,天地间静静落着雪。
那谢家小儿默默挪过来,倚在门边,支使着宫侍搬来小火炉,咕嘟咕嘟煮起酒来。
元凌抄写完一章,抬头,便见谢阮托着腮盯着他看,眉目含笑。
元凌,“……来人,垂帘。”
竹帘放下,只隐隐绰绰见一道素影。
谢阮长吁短叹。
竹帘之后,元凌轻轻一笑。
细雪霏霏,静得可以听见沙沙的落笔声。酒香渐渐溢开,谢阮自斟自饮,低唱起诗歌来。
“沅有茝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未敢言……”
低声叹唱,循而往复。
那沙沙之声顿了顿。
又如故传来。
谢阮抚了抚腰间碧玉。那碧玉上雕刻着瑞兽祥草,是寓意君子高洁之物。
他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。
“思公子兮未敢言……”
“思公子兮未敢言……”
那落笔沙沙之声终于停下来。
谢阮收声。
有点忐忑。
竹帘后传来那人淡淡的声音,“伸手。”
谢阮一怔,从竹帘下伸出手去。
“啪——”。他低低痛呼,慌忙收回手来,看见一道红痕。
元凌竟拿折扇打他!
他还未委屈,又听元凌淡淡道,“谁让你收回去的?”
谢阮抿唇,脸圆圆的鼓起来。
但还是乖乖伸出手。
这一次,便轻得多。
元凌轻声道,“不要胡闹。”
谢阮心里顿时又麻又软乎乎。真是奇怪,这人打了他,他却觉得快活得很。
元凌没听见他说话,怕他是小孩子伤了心,又低声解释道,“你这样打搅我,我错漏了一二字,便要重写了。”
谢阮听见,便急忙钻进帘子里,“那我帮你写吧!”
他抬头看过来,眼睛圆圆的,便好似两颗黑葡萄。
元凌不期他忽然冒头,吃了一惊,手一颤,笔尖抖落两点墨。
眼见得快写满的一篇,这便毁了。
“……”
谢阮抓抓头。
“……”
元凌面无表情抓起折扇。
僧人们采雪水归来时,只望清河郡公面前凑,那凶巴巴的司隶校尉是万万惹不起的。
却见司隶校尉垂头丧气跟在清河郡公身后,闷闷不语。
僧人们连忙放下水就跑。
元凌吩咐人备好煮茶器皿,升起暖炉。
又走到背风的廊下,在几案边跪坐。
谢阮眼巴巴看着他,却不敢跟过来。
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过了好一会儿,元凌方才抬起头来,冲他露出恍然的笑意,“这不是司隶校尉么,怎么站着?不嫌冷么?”
“……”
谢阮泫然欲泣。
元凌轻笑一声,“校尉过来坐,吃杯茶吧。”
雪水新茶,红泥火炉。
一双素手。
琉璃玉骨。
谢阮端正坐着,眼观鼻鼻观心,小脸严肃。
元凌瞥他一眼,心下好笑,“你倒是老实了。”
谢阮小声道,“我阿爹都没打过我。”
元凌挑眉,“哦?”
谢阮摊开手给他看,但见白皙手心两道红痕,“你居然打我!”
元凌笑眯眯道,“你待如何?”
他很少笑得这样深,眉眼弯弯,有了些无忧少年的模样。
谢阮呆呆道,“你真好看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打我吧!”
“……”
廊下宫侍脚一崴。那谢家满门清贵,怎养出这样的痴儿来?
这日谢阮又上后山来,在路边见到一丛素白小花,姿态万般娇弱可爱。
这样严寒,难为它如何长来。
身边家臣笑道,“哎唷,这可不得了,是夕颜花呢。这样大冷的天气还能活下来,真是太难得。怕是佛祖福泽的缘故。”
谢阮欢喜道,“那便采一株!”
又见那花太过娇柔,取下随身折扇,递给家臣,“接着,别碰坏了它。”
家臣笑着应了,“殿下是心善之人,见了这花也必定欢喜。”
谢阮笑骂,“就你最会说了!”
然而快到山腰,隐约却见一些兵士守着。形容威武,不似寻常。
家臣面色微沉,低声道,“郎君先回避,待小人打探回禀。”
谢阮有官职在身,出面不便,便同意了,同样低声道,“快去快回。”
家臣倒是很快回来了,面色却十分之凝重,“郎君且先下山候着吧……是宫里人。”
谢阮一愣。
反应过来后,望着前方,竟露出些倔色。
家臣急道,“叫东宫亲自撞见郎君不当值,是大不敬之罪,也叫郡公为难呐!”
他神色松动了些,虽不愿,也只得道,“那我便在山下等。”
这一等,便是月上中天。
怕是宫门都快落锁了,这一行人方才下山。
谢阮在暗处,见那软轿微晃,露出一角浅金衣袍。嵌金线,绣蛟龙,华贵无比。
他垂下眼。
待人去得远了,他们方才上山。
一进庭院,便觉气氛似乎不对。那两名宫侍跪在外面,低低劝着什么,露出些焦急之色。
谢阮走近便听见一人道,“殿下又有何想不开的呢?总比先前日夜相对来得好。再过些时日,不定便疏远了……”
另一人道,“正是呢!毕竟宫中已有了太子妃,不同往日了!殿下千万保重身体,才可图长久啊!“
谢阮忍不住道,“你们这是作甚?殿下怎么了?”
那宫侍二人见他来了,好似见了救星般扑上来,“郎君快劝劝殿下吧,这般锁着门不让人进去,也不知身子怎么样了,要是再发了高热,这大雪天可不是说着玩笑的呀!”
谢阮听得糊涂,“东宫……东宫打了殿下么?”
二人迟疑了,讷讷不答,只道,“郎君劝劝吧!殿下惯常是个不会想的人,对郎君却很亲近呢!”
谢阮急忙走到门前,叩了叩,喊道,“殿下!可还安好么?”
门内无声。
他心跳蓦地快了,想起那日上山来,撞见这人生病时苍白憔悴的模样,仿似只剩一口气般,差些被吓死。此刻不由觉得恐惧担忧起来,强笑道,“我在山下看到夕颜花,这么大寒的天竟还没谢呢!可见天地有情,万物亦有求生之能,我特意摘给你看,你开门好不好?”
仍是死水一般。
谢阮毕竟孩气一团,这便急了,带了哭音,“我摘花也不过是讨你欢喜,我把你的欢喜看得比我自己还重。你这样不爱惜自己,却让我多难过!”
他砸了砸门,呜呜咽咽地哭起来。
良久,门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谢阮立刻止住了哭声,小心翼翼抽噎道,“你……你好些了么?”
听见元凌轻声道,“进来吧。”
谢阮推门而入。
香。
极其浓郁的沉香。有如实质,滚滚而来。
谢阮呛得咳了一声。
室内摆设似有变动,又看不大出痕迹。
总之是怪,像条小蛇,咬噬着喉咙,又疼又痒,隐隐作祟。
谢阮见一道素影,坐在重重帘幕之后。
他小心地停下来。
元凌很难过。
虽然元凌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作。虽然平日里他以各种借口闯进这内室时,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这个画面,但无端端地,他感到元凌很难过。
他于是也难过起来。
元凌淡淡道,“不是要给我看花么?花呢?”
谢阮一怔,反应过来,用折扇捧着那娇花欲递到帘后。
折扇展开,却见那花在风霜摧折后已枯萎了。
他愣愣,忽然难过得快要哭起来。
元凌似乎看见了,轻声叹息,“是夕颜啊。本就是命薄之花,难为挣扎了这么久。”
他这话,听着便很是不祥。
谢阮急急道,“是我没护好它!我这便再去寻新的来!”
他转身便要走。
“算了,何苦摧折它,”元凌淡淡阻止。
谢阮握紧双手,眼睛通红,鼻尖也通红。
元凌轻声道,“谢郎,帮我打些水来吧。”
他声音更轻了两分,几乎要听不见了,“我想沐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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