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dy罗

忆王孙

忆王孙2

马孔多在下雨:

章二






  谢家子入京献茶,东宫大悦,是夜赐宴凤凰台。


  着轻软春装的宫娥们手执长柄宫灯鱼贯而入,若流萤涌出夜色。又有青莲花灯被悬挂于廊柱的乌金弯钩上,外罩轻纱,以免烛烟冲撞贵人。馆台四面垂八重纱,金线嵌之,绣大朵牡丹,寓意花开富贵。鎏金香兽脚踏凌云,作怒目状,寓意浩荡天威。


  凤凰台拔地十数丈,凌风而欺云。


  东宫着厚重玄袍礼服,冕旒遮面,端坐陛阶之上,如坐云端。正是天颜难见,天威难测。  


  谢阮再拜入座,见对侧设两案,有二人已入座,均着皇子服制。身边也设了一案,座中却是空的。正思量间,一宫侍来禀,言说中书令殿外候旨。


  东宫道,“快请谢卿入殿。“


  中书令正是谢阮叔父。东宫体贴,好叫家人相聚。


  谢阮省得,俯身遥遥向东宫拜谢。


  耳边传来一声轻笑,“谢卿多礼。”东宫声音低沉,大殿又阔,这一语便似洪钟轻敲,钟声沉沉散开,自是万千威严。


  带的两分笑意,一分给陈郡谢家,一分给京城诸谢,拿捏正好。


  谢阮心道,阿爹所言果真非虚。东宫心比海深。


  众人寒暄过,气氛松动开来。本朝极慕旷达风雅,又慕清谈,渐渐竟热络起来。那中书令最是清贵华重之职,中书令其人也是肃肃名士,饮过两樽酒后便击节高歌起来。那七皇子为人小心谨慎,恰如滑不粘手的卵石,与宫中府中都疏离。他不愿与东宫相对,便将桌案靠来,与中书令高歌相和。


  丝竹渐起,箫鼓传响。谢阮略略有了些醉意,忽见那三皇子面带犹豫踌躇,似起又坐。心里便警惕几分。


  三皇子终是站起来,朝东宫拱手道,“敢问东宫,四郎安好?”


  大殿蓦地落针可闻。


  谢阮心头一跳。是了,连迁入北阙甲第的皇子都被召入宫中,正在宫禁的四皇子却怎得不见人影?


  怕是忌讳。


  东宫似也醉了,一手支颐,斜斜靠在软枕上,风华若玉山将颓。


  谢阮心道,这元家小儿虽喜怒无常,却委实好看。


  东宫久久不语,中书令二人再旷达也不敢旷达了,都垂首看着桌案,仿佛案上开了朵花似的。


  那三皇子额上沁出冷汗,双腿亦发颤。


  往来风满怀,卷得重纱缱绻,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层层盛开。


  谢阮如坐针毡。


  良久,那云端之上的天道轻声笑了,“三郎竟这般挂念他。”


  这话没头没尾,语气更是怪异。


  谢阮蹙眉。


  东宫略坐直了些,珠串晃动,隐约露出双凉薄的目。“吾家三郎还是这般友爱兄弟,人品贵重,”他看向谢阮,微微一笑,“孤记得谢卿有位同胞姊姊,才能而贤德,皇父也曾称赞她‘可妻王侯’。如此看来,当是吾家三郎的良配。”


  东宫不曾有询问谢阮看法的意思,也没有再看三皇子一眼。


  东宫吐出的话,便是旨意。


  谢阮昏昏然替陈郡谢家拜谢东宫的恩典。他心念电转,仍不明了东宫的意图。令皇室与世族结秦晋之好,是以示亲近安抚世家,还是以示优容安抚宗室?东宫委实心深如海。


  三皇子直直站着,惨白着一张脸。


  谢阮对这连襟不由有些不满,心道吾家阿姊哪里配不得你了,你竟这幅面色。


  东宫亦不悦,抿紧了唇。


  宫侍连忙高声道,“请邓王谢恩!”


  三皇子不动。


  很快声如浪潮,层层排开,“请邓王谢恩!”


  声传于外,惊得雀鸟吱呀乱飞。


  三皇子身形微晃,似浪潮中一枯叶。谢阮忽地有些可怜他,怕是他本有心仪之人了。又一想,谢容本也有心仪之人,这二人哪是什么良配,分明是怨偶。


  “请邓王谢恩!”


  三皇子惨然一笑,望向高高陛阶之上,“东宫,何至于此。”


  他长跪伏地。


  秋香色长袍,镇衣青玉,三重礼服,纱帽加冠。


  以侯王礼。


  以阶下身。


  谢太子恩典。






  东宫唇边溢出一丝薄笑。


  于是丝竹又起,箫鼓又奏,奏得正是《贺新郎》。


  座中诸人纷纷庆贺三皇子喜得良配,鸾凤婉嬿。


  东宫唇角笑意更深。


  忽有一宫侍附耳过去,低低说了什么“咳嗽”云云。谢阮便听见东宫低斥一声,“胡闹。”


  说是斥责,又极温柔。


  谢阮心中又泛起一丝怪异之感,冰冷而黏腻,蛇一般咬噬他的喉咙。又是痒,又是痛。






  白日里,那重重纱帘之后,分明是个男子。


  那男子轻轻地笑。






  谢阮仰首,灌下一大樽酒。


  那边东宫除下外袍,低声嘱咐几句,宫侍便奉着长袍小步退出去了。


  谢阮垂下视线。






  宫人提着灯笼,躬身道,“更深夜重,郎君仔细脚下。”


  月华如流水般倾泻,给万千牡丹披上一层银白的莹光。远处有寺庙传来撞钟声。夜色如墨,宫人们急步而无声地来回,侍候六宫贵人安寝。


  正要拐入大道,一道暗影突兀闪过,没入牡丹之后。


  谢阮眉头一跳,酒意上涌,喝了声,“何人鬼祟?”


  宫人吃惊停步,回过头来,“郎君?”


  谢阮眯起眼,隐约看见牡丹花丛后立着道削瘦清俊的影子。这影子听见声音后便不动了,似乎在等着谢阮先走。


  谢阮有些好笑,故意高声呵斥,“小贼敢尔!”


  便提气掠去。


  他足尖点过牡丹花枝,轻巧落地,正落在这人面前。


  这人无措地滞住了。


  谢阮含笑凝视。


  但见这人全身裹在玄黑的披风里,兜帽垂得很低,只露出雪白下颏,柔软唇红。


  谢阮心里一动。


 




  那种红。


  如芙蓉浸入玉泉水,文火煮沸,点点滴滴渗出的,秾艳的花汁。


  如寿阳公主眉心的砂。


  朱雀的喙。


  文蛇的信。


  心口的血。






  谢阮抬手,掀起了这人的兜帽。


  这人讶然抬眸。


  




  天下春色。






  远处还有箫鼓的余韵,空气好闻得惊人,也不知是昨日下过雨还是临近牡丹的缘故。皇室的僧侣仍日夜不息地诵读经卷,为这个家族祈求福荫。宫灯渐次熄灭了,夜色幽深,月光却明亮。


  这人就这样在月下凝眸望来,有种不自知的美丽,真是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

  他竟就这样遇见他了。






  元凌本是有些恼怒,冷冷道,“放肆。”


  但这年轻俊秀的男子却似没听见,只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,一瞬不瞬,看着便有些天真。


  元凌打量他形容,隐约猜到是谢家儿郎。看他年少单纯,怒气就消了些,淡淡道,“宫禁森严,谢郎早些出宫吧。”


  却见谢阮瞬间瞪大眼,似乎震惊这人认出自己。看着何止天真,几乎有些憨傻了。


  元凌神色一动。


  月光下,谢阮的眼睛便如幼鹿那般,柔软无邪。


  他叹了口气,“谢郎不识路么?随我来吧。”


  谢阮呆呆地看着他,没有反应。


  元凌好气又好笑,“谢郎无意,我可就走了。”


  他果然转身便走。


  “莫走!”那痴儿一惊,果然伸手来抓他,手上劲道却过大了,竟铁箍一般勒着元凌的手臂。元凌诧异回头,见这谢家小儿脸上竟是惊慌惶惑神色。


  便仿佛……生怕见不到了他似的。


  元凌有些心软,“你先……”


  “郎君先松手吧,后宫不见外臣。”忽然一人道。


  那声音便如寒冰霜刃一般,激得人一寒,还夹着讥诮之意。


  元凌面色一白。


  沈炼缓步踱过来,刀刻般眉目,毒蛇般眼神,视线在二人间打个转,便流露出冷诮笑意。


  谢阮只觉手中那只手臂僵住了,一时脑中纷繁绮思俱皆散去。他只为这人觉得苦,不想他为难。


  谢阮松开手。


  又朝沈炼道,“足下如何称呼?”


  “微末之躯而已,”沈炼微微一笑,那笑容就好像一条绮艳的蛇缓缓吐出信子似的,冰冷而恶毒,“郎君早些出宫吧,冲撞了女眷如何是好。即便郎君无意,也需为宫眷着想,万一……”


  “够了。”元凌冷冷打断。


  沈炼露出满意的神色。


  谢阮蹙眉,正欲说些什么,眼角却扫到元凌的衣领。兜帽取下后,便露出玄色华服,织锦龙纹。


  他浑身一震。


  东宫除下外袍,交予宫侍……


  他面孔迅速苍白了,天下春意都化作了利刃,捅破肺腑,洞穿心脉,痛不可言。






  “后宫不见外臣。”






  是你。






  元凌看着谢阮背影,轻笑,“陈郡谢家,乌衣门第,可是又刺了你的心?”


  他侧面望来,那明亮柔软的美丽突然便爬满了阴翳,渗出种奇特的妖冶来。仿佛有人在垂眸悲悯的菩萨像上,点了粒秾红的痣。


  “你都看着吧?东宫,谢阮……你一直看着,”元凌微笑,“恨不能以身相替吧……恨不得做那些事的人,是你。”


  他凑近沈炼,极其的美丽,极其的残忍,“可你太卑贱了。你只是皇室圈养的鹰犬。”


  这话诛心。


  沈炼缓缓握紧手中剑,面色冰冷。


  又听他温柔地轻叹,“沈郎。”


  便如昔年,禁卫派来一少年,侍四皇子骑射。


  那少年跪在地上,矫健而沉默。名沈炼。


  那年少的皇子明玉般笑着,“托赖沈郎了。”


  声音说不出的好听。


  沈炼怔怔抬头。


  便见天地皆春。


  竟已是那么多年过去了。


  沈炼凝视着这张咫尺间的面容,眼神飘渺,似乎极其迷恋。


  他慢慢抬手,扼住了元凌的颈子。粗砺的手指抚摩那尊贵的肌肤。


  温柔好似情郎。


  他打量元凌片刻,眼神凝定,忽地一笑。


  “果然是,‘贱妇之子’。”






  元凌见寝宫灯火通明,蹙眉,“他来了?”


  宫人低声道,“夜间饮了酒,有些头痛。现下已安寝了。”


  他淡淡道,“退下吧。”


  宫人面露犹豫。


  元凌冷笑,“还怕我对东宫不轨吗?”


  宫人变色,连连告罪,退下了。


  人都走了,他抬起头,见重重金红纱帘之后灯火明亮,隐约见一人卧在软榻上。


  是他的血脉至亲。


  亦是不能而能。


  元凌站了会儿,掀起帘子走进去。东宫睡得不安稳,一手撑着头,眉心紧蹙。


  元凌轻轻坐在榻边,低头凝视东宫。


  东宫生得极好,美姿容,如冠玉。便是醉态也华美如将颓之玉山。


  元凌静静看了一会儿,伸出手指,抚平他眉心一道皱痕。


  “听说你给邓王和谢氏赐了婚。”元凌轻声道,“为甚?”


  东宫浅浅呼吸,那张极好看的脸上浮着些红晕,显出些稚气来。


  元凌神色温柔了些,却道,“你这人,其实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
  这样说着,却俯下身去,靠在东宫身上,听那年轻遒健的心跳。


  四肢渐渐暖了些。


  他轻声道,“无鸾。”


  他伸手抚摩东宫的下巴,一触即收。


  他又道,“无鸾。”


  东宫自然无反应。他笑了笑,坐了起来。


  元凌扫了眼几案,将凌乱的奏章归类码好。


  又端来热水,绞了丝帕,细密替东宫擦去热汗。


  他再要蹲下去为东宫除履。


  忽然一双手探来,按住了元凌的肩。


  元凌抬起头来。


  东宫的眼神晦暗不明。






  东宫微微喘息,在元凌耳侧挲摩,“四郎……是孤的四郎……”


  元凌仰首,满目迷乱,嫣然秾丽的面上若桃花欲坠,溢出丝泣音,“东宫!”


  东宫不由皱眉,往更深里去。身下人颤了颤,吐出哀鸣般的低吟。


  “唤孤什么?”


  他咬唇不语,唇红得似要滴血。


  东宫轻笑。


  便是一阵急风暴雨,激起声声惊喘。


  芙蓉泣露,花汁浓稠。


  他喘一口气,软成一团小小的白蛇。


  东宫却再分开他的腿。


  他惊骇,“东宫!”


  东宫落下细密的吻,无处不至,无所不往。


  他委实撑不住,低声哀求,“东宫……”


  东宫笑了笑,柔声,“孤不进去……四郎弄给孤看,好不好?”


  他羞愤欲死,誓死不从。


  东宫似不强求,却捉住他削长的手指,缓缓含之,轻轻舐舔,一分一寸,分寸不留。


  他的指骨都快被烫化。


  “好不好?”


  他已意乱情迷,在灯火摇晃中恍惚望去。


  东宫的眼睛便如幼鹿那般,柔软而无邪。


  心一软。又一痛。


  “好不好?”


  目光若有实质,必是抚过这张面容一千遍,一万遍。


  他喃喃,“好。”






  手指逆流而上。


  但终究太羞耻,逡巡难入,逼得他眼角渗泪。


  他深深蹙眉,咬唇,看着便有些委屈。


  东宫不为所动。


  他横了心,闭上双眼,要以指作利刃,破开自己的身体。


  手腕却蓦地被东宫拉住。


  他一口气断了,几乎晕厥,喘息着,低泣着,淋漓着,求饶般,望向东宫。


  东宫凝视他,低声诱哄,“四郎唤我什么?”


  他深深咬唇。


  眼前这张面容,看一千次,一万次,都好看。


  




  “……无鸾。”


  




  




  


  




  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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